我和纤云将酒菜布在离他住宅不远的一个人造湖中心雕花精致的滴翠亭子里,在栏边一流摆上央人刻来的冰雕,基于四阿哥平日的衣着饰物,多选用梅兰菊竹打样,待一切安置妥当,得了弄巧的回应,这才着她们退下,自己一人在亭中守着。
这亭子四面临水,只有一处游廊曲桥通往内地,倒不怕谈话被旁人听了去。岸堤上是成排的枝条垂漫的柳树,大片枝繁叶茂的莲花平铺于水面上,花朵丰腴,碧叶若团,青裙绿带,亭亭玉立于清波之上,冒雨盛开,素洁出尘的宛如水中仙子。
我欣赏了片刻,便觉无趣,折了柳枝懒洋洋的半依半靠在栏杆上,俯身掐了细窄的柳叶掷向水面,看着浮上来唼喋的游鱼愣愣出身,心中切切诺诺,忧虑忐忑参半,心心念念的全然都是若不能穿越回去的打算,明知道不该放太多的心思,只是这唯一零星的希望,我总是不忍放弃。
恍然听到一路靴子响,四阿哥一身云白软绸阔袖滚金镶边的回文兰花长衣,迈着青面白底朝靴踏了进来,紧扣的湖色三镶白玉腰带更显的是身长如玉,系在腰间的细腻雅致形如梅花的石青宫绦随着他的身姿优雅的摆动。似乎是刻意打扮一番。
我忍住心中的惊异,忙起身迎上,福了福道了吉祥,见他淡漠的脸上露出几许赞赏,方感欣慰,忙伶俐的递上方巾替他净了手,遣散了下人远远守着,这才上前一步,在他身侧站定,提眸含笑柔声道:“贝勒爷总算来了,可叫人一顿好等!正想着若是抽身不得,奴才的这一番心血就要白费了!!”。
待他提袍落了座,我方笑着打趣,他瞄一眼桌上菜色,有片刻失神,我以绢掩口笑道:“这些都是前世花样,虽说悦目正好也是解火消暑,贝勒爷几日辛苦,吃些也于身子有益,福晋原本是要亲自来的,却怕过了病气给爷,故而令奴才代劳了”。
前世自由写作者最足的便是时间,闲暇之际,也学得几个雕刻小菜,当然不是正经厨艺,不过图个新鲜与好玩,将苦瓜雕成缠枝梅花,裹上果酱糖汁,再铺芡上莹白奶昔,赫然便是一幅腊梅傲雪图,及余下青松迎客,红荷映日,海棠春睡等,这寻常瓜果蔬菜造就的满目琳琅,也给我撑足了颜面。
我见他也来了兴致,忙递上一套银制镂花的酒杯匙箸,笑着布宴道:“贝勒爷若是喜欢就多吃些,不喜也只当偷得浮生半日闲。诺,尝尝这个,奴才特意汲水泡了半日,很是清凉爽口”。
“刀工倒是不错,想必这一番做下来必然费了不少精力吧!!”,他垂眸敛目,清淡的话音中似有似无的关切在里面,玉白的长指握了银筷,捻了含在口中,慢慢的咀嚼。
“也没什么要紧的,若是能讨了贝勒爷的赏,便是叫奴才再使些精力也值得”,我不以为然的耸肩一笑,神色自得的笑答:“这盘青松迎客全由薄荷堆砌而成,又怕贝勒爷嫌味寡淡,便紧了梅络白砂糖汁浇在上面,前儿听贝勒爷声音暗哑,刚好用来爽喉”。
他举箸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的抬眸看我一眼,眸底的疏离与冷清缓缓消褪,以不甚在意地口吻低醇的问道:“说吧,又想求我做什么?”
“贝勒爷这一番话可真真叫人寒心了,奴才又不是无事才献的殷勤,好好的赏赐没讨到,倒先白白得了爷一通排揎!!”,我盈盈的抿唇一笑,不免戏谑娇声道。
却不想他竟放了银筷,无声摸向袖兜。卧于他白腻手心的怀表,比他之前略小一码,却更是精巧华丽,雪青花银壳盖上精雕细琢的百鸟朝凰花纹,整点数字上镶粘的猫儿眼,连着针尖儿上的祖母绿熠熠发光,与他先前的那一块,好一对天作之合的情侣表!!!!
我止不住一怔,忙欣喜接了捧在手心中恭敬的行了谢礼,知他面色疲惫并未得以真正纾解,我心绪一转,拧眉四处打量一番,便沉声劝道:“贝勒爷心绪难解本也应该,只是晖主子福薄,若知这样为他伤怀挂念,便是登了仙境,怕也是难以瞑目了”,见他神色并无不愉,薄唇张合,正低垂着视线,搛了饭菜优雅的咀嚼,方继续道:“贝勒爷便是不甘心,想要重再扳回一局也不短这两日,何苦作践了身子,叫仇者快,亲者痛呢!!!”
他声音一顿,眼睑上扬,蹙眉淡看我一眼,方转了视线盯在眼前的食物上,凛声低问:“是福晋教你的?”
我故作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星眸半眯,一脸无辜的望着他,打趣笑道:“哎呀,贝勒爷也忒瞧人不起了,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殊不知,日后有人半世辛劳,不过是为他人嫁衣裁,有人登极数载,却只与权势堪堪擦肩,有人是将军百战身名败,有人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四爷爱这江山,喜这权势,便要心有所备!!”或许基于自保的筹码,或是对他屡次受两党波及的同情,我已理不清了说这话的意图。
谁知话音一落,他忡然变色,停了手中的动作,訇然起身,长眉紧蹙,凤眸微瞪,只冷冷盯着我严词厉声喝道:“讲话如此不知谨慎,是嫌前儿的皮肉之苦不够么?”,严厉责备呵责使得眼中情意越发欲盖弥彰。
见一向冷清的他有如此的情绪波动,我心中泛起些许涟漪,眼前冷面王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呸呸,自作多情的乌鸦嘴。我忙揽裙下跪哂笑道:“只因早时得了福晋的令,叫奴才好歹劝劝贝勒爷,这会子一时心急口不择言,求贝勒爷看在我忠心的份上饶我一回吧”。
他早已是撩袍坐下,神色淡若清水,似乎方才的斥怒只是昙花一现,却是沉思着扭头看向了别处,冷清清的道:“还不起来?”
“未得贝勒爷示下,奴才不敢”,我跪卧在地,收眉敛目,毕恭毕敬的答道。
他一声冷哼,随即收敛了神色,用极为淡漠的语气嘲讽道:“你在晟睿院中胡闹时,怎么敢自作主张了!!!”
“奴才若知会惹得贝勒爷生气,便是死也不敢的”,我见他神色并未真的动怒,忙起身拍打了膝盖并不存在的尘土,快步走到他身侧,提起准备已久的缠梦酒,替他满满的斟了一杯,略带忐忑的笑道:“贝勒爷别是只顾生气,先尝尝这缠梦酒,与先前喝过的可有不同?”
他并未答话,却也是停著,端起酒盅浅酌一口,优雅的皱起了眉头,平波无绪的凤眸在我脸上慢条斯理的扫了我两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满腔热忱被这样一盆冰水仍未浇熄,穿越回去似乎已成了此世的精神寄托,如同陷入魔障一般,便是数日辛勤却毫无进展,也不觉得心灰意冷,因正色笑道:“以后要有劳了,还请贝勒爷别嫌烦才好”。
“缠梦酒除添了中药,着实没有特别之处”,他一脸犹疑之色地望着我,顿了顿,嗓音带上了少见的轻柔,似是解释道:“因不是产于中原,时辰节气,配料食材总也难以样样齐全,你倒不必执着于此”。
“每日梳妆,看着镜子里的这张脸,只觉的既陌生又恐怖,这怎么会是我呢?我不该是这幅摸样的!!!”,我默默的低叹一声,在他身侧寻了一处石凳坐下,才抬眸看向他,“‘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①‘蝴蝶梦星神屠宰,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想回去!!!”。
一种无法言表的孤独与无助在我体内冲撞撕扯想要找到宣泄的出口,却是徒劳的无力,我以为自己早已是忘记了,那个没有森严到变态的等级制度,没有三叩九拜的繁缛礼节,自然也没有谁一个喜怒便能随意决定了我的性命的前世,却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停留越久,那些有关的记忆反而铭记的越刻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够回去。
压制不住心中难以纾解的苦闷,我随意的捡起桌面上的金丝玛瑙酒盅,将剩余近半的酒一饮而尽,不由得又连斟了几杯,自顾自的提杯饮下,失礼也好,大胆也罢,这一刻我只想放肆的做一回自己。或是彷徨之下也有了借机逃避发泄的心思,又或是伤心的人更易醉,半坛子缠梦进肚,最终的一切是以我毫无印象的酩酊大醉而收场。
醒来早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我撑着额头刚坐起,纤云便已殷勤的捧着一石青美人绘浮纹宫窑瓷盖碗,探身上前,我忙伸手接了一饮而尽,讪讪的摸了摸鼻尖笑道:“我昨日醉的厉害么?”
①:选自《南华经.齐物论》,是庄周梦蝶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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