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很后悔，自从他拿出了王阳明的心学做挡箭牌之后，没想到沈科是王学门人，居然和他讨论起了心学。

要不是见多识广，总是能把话题延展出去，林河估计自己就要丢脸了，却不知道他这一番交谈反而让沈科暗自心惊。

“此子才学不在经义，反倒是在世情学问中，这知行合一居然能做知行一体论，还有那方法论确实是一门大学问。”

林河为了应付沈科，扯出了方法论，虽然说的是大白话，换做一般人肯定以为他粗鄙，但是落在沈科这种当过京官，接触过实际事务的士人看来，却是一门不折不扣的有用学问，这可比做什么文章都有用。

“沈兄，我还需要找到那户人家，我们就此别过。”

看着前方处的大房子，林河停下了脚步，他已经到了沈光说的地方，接下来便是找到沈炼去还钱的那户人家。

“人家，什么人家？”

沈科谈性正浓，哪里愿意放林河离开，他是王学门人，向来觉得理学面目可憎，可却偏偏做了府学的学正官，日子过得寡淡无味，要不是能隔三差五地去项家藏书楼，他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

“我前几日风寒，差点丢了性命，我那沈家小弟便……他今日过来还钱一直未归，所以过来找他。”

林河将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他实在是没法陪沈科继续谈下去了，再谈下去他几乎都没什么东西能聊了。

“既然如此，那我改日登门拜访。”

沈科没有再坚持，不过心里面却是把林河当成可以坐而论道的平辈之交，不再是需要提携的后辈。

“好，那我必扫榻相迎，只是到时候沈兄不要嫌弃我哪里蜗居简陋就行。”

林河自是满口答应道，这年头的读书人之间的社交很重要，他要搏名得利，光靠楞严寺的和尚不行，还得抓住读书人的心。

看到沈科远去，林河才从街头一路观察过去，沈炼以前在街上行乞的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偶尔干过几回，他那小身板翻墙是不用想了，钻大户人家狗洞的概率更高一些。

……

沈府的大门前，沈科收了伞，家里的门禁子一边接过伞，一边禀报道，“老爷，家里今天下午来了个小贼，正关在柴房等您回来发落呢？”

“家里来贼了？”

沈科皱了皱眉，沈家虽然不是本地的豪强，可自从他考中进士以后，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家里连上仆妇近四十口人，健壮的家丁便有十余人，什么贼不开眼来沈家偷东西。

“没错，听说那小贼是从后院的狗洞钻进来的，被小姐逮了个正着。”

门禁子的话还没说完，自家老爷便已不见了身影。

沈府后宅，看到宝贝女儿一点事情都没有，沈科才松了口气，这时候王嬷嬷自是把下午的事情一一禀报。

“爹爹，你可是没看到那个傻小子，一脸呆样说来还钱。”

沈轻眉坐在沈科怀里，笑嘻嘻地说道，她知道父亲一向严厉，可不希望父亲真把那傻小子给送官了。

“就你多嘴。”

沈科身旁，他的正妻李氏瞪了一眼女儿，她和丈夫一共生了两子一女，尤其是这个小女儿最受家里宠爱，两个兄长疼着，父亲宠着，倒是只有她这个做娘的当了坏人。

“那个狗洞可堵上了？”

沈科一边问话，一边想到王嬷嬷口中说的那个叫沈炼的孩子口中称呼的林大哥，却是心中大为欣喜。

“堵上了，堵上了。”

“堵上了就行了，把那个孩子放出来，再让厨子多准备几个菜，等会有客人来。”

“老爷，你今天请了谁回家，该不会又是项家那个浪荡子吧？”

李氏知道丈夫为人方正，虽然交游广阔，可是真的能登门拜访的朋友却是极少，要说这府城里丈夫最好的朋友，自然是那位出身豪门的项家公子，可是那厮却是个不要面皮的，没来由地把孩子给带坏了。

“不是项墨林，他今晚还留我用饭了，我没答应。”

“项家新来的几个歌姬，据说都是南京教坊司的，你就不动心。”

李氏狐疑地看着丈夫，目光里满是审视，项家公子好古玩，好美人，好书画，好舞乐，这满嘉兴府的人谁不知道。

“你啊，我是那种人么，孩子还在这儿呢？”

沈科知道自家这位夫人哪都好，颜色好，能治家，就是这醋劲实在大了些。

李氏没有再言语，只是带着女儿回去了，丈夫一会儿要待客，她们自是不能打扰。

……

沈家后院，林河看着那被新鲜的泥土给堵上的狗洞，知道沈炼之前来的就是这户人家了，这小子果真又钻了狗洞，估计是想偷偷摸摸把钱放了就跑，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还钱。

林河叹了口气，一个人的习惯养成了，想要改还是挺麻烦的，还好沈炼年纪还小，吃过这次亏以后，应该会改。

走到沈府门口，看到门前牌匾上的字，林河心中不由一愣，他忽地想到了刚才路上那位沈兄，这该不会是他家吧？

看到林河站在门前，早就得了吩咐的门禁子，先是有些疑惑，很是怀疑自家老爷怎么会认识一个穷得连冬衣都穿不起的穷小子，不过他也不敢胡乱赶人，自家老爷虽然平时不怎么管家，但却是严厉得很，眼里揉不得沙子。

“请问贵府可曾……”

林河打算还是先问一下情况，看看沈炼是不是真的被这户人家给抓住了再说，没想到他刚上前开口，那门禁子已经先问话了。

“请问您是林河林先生？”

“我就是。”

“林先生，老爷已经在前厅等候了，您这边走。”

门禁子忙不迭地在旁带路，林河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伞递给了门禁子，跟在了后面。

沈府的前庭很大，倒是和玄妙观里的相当，两旁的走廊柱角，看成色应该也是造了没多少年的新宅。

林河默默估算了一下，沈家这宅子占地差不多在两亩左右，要买下来的话差不多得两百多两银子，放在府城里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了。

沈家用来待客的正厅并不算太大，但林河看了眼，大致也有百来个平方，先前分别的那位沈兄倒是换了一身衣服，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

“沈兄，小弟前来赔罪，不知我那位沈家兄弟可曾在您这里。”

“且宽心，那位小兄弟我已经让人带他先去用饭了，你我不如先饮几盅酒，驱驱寒再说。”

沈科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少年留下来，看看他肚里关于王学的成色究竟有多少。

“那就打扰沈兄了。”

沈府后院的书房里，前厢摆着的八仙桌上，已经温了一壶黄酒，还有四样小菜，两荤两素，量不多，摆盘倒还算雅致。

沈科为林河倒了一杯酒后道，“我和林兄弟倒是有缘，道左相逢不说，竟然还是林兄的苦主。”

“沈兄说笑了，不过既然有缘，在下先干为敬。”

林河脖一仰，一杯黄酒就下了肚，他以前的时候酒量极好，两斤白酒不在话下，不过如今这少年身体，却是不怎么喝酒的，一杯黄酒下去，脸就变红了。

“我还当林兄天赋异禀，没想到这酒量总算是普通。”

沈科也是大笑着满饮了一杯，他和这少年相识不过半天，却始终没有觉得这少年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像是这个年纪的，如今终于发现这少年的酒量还算正常。

“沈兄海量，想来这酒量是天生的。”

林河忍着肚里那股翻涌的酒意，大着舌头问道，这年头的黄酒的劲道不怎么样，可这味道重得很。

“哪有什么天生的酒量，我虽是山东人，却从小在江南长大，没有去京师前，平时和好友小酌，酒量不过尔尔，倒是去了兵部，才把酒量给练了出来。”

想起在京师的那段日子，沈科的神色一暗，嘉靖二十九年，俺达入寇，他只是兵部一个小小主事，眼见着套虏在京师一带烧杀抢掠，却偏偏还要去和套虏和谈，那一年他在套虏的大营里喝酒喝得吐了血，可朝廷却始终拿俺达没有办法，最后朝廷大军愣是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套虏扬长而去。

那一年，沈科上书抨击严党，然后被贬官，他便回家当了府学的学正官，要不是还有沈家一门老小，他便是连这学正官也不想当的。

林河见沈科忽然变得低沉起来，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当下也满了一杯酒饮下道，“沈兄，有一句话叫做交浅言深，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倒是不妨说说你的故事。”

“若是不便的话，那便喝酒吃菜，谈些学问也无妨。”

“不过是些往事罢了，你愿意听，我讲讲也无妨。”

沈科收敛了一下情绪，他总觉得林河不是普通少年，却是很想听听林河对于朝廷大事是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