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嘉兴府，仍旧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走在满是积雪的大街上，依然看不到多少人。

林河饶是有了准备，可是一连跑了几家铁匠铺，发现全都关着门，不由大皱眉头，可他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往下一家去。

又跑空了两家，林河终于是在靠近西城门附近的街面上找到了一家开门的铁匠铺子。

泛着潮味的店铺里，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摆出的台子上也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铁器都没有放。

“店家，有人吗？”

林河看着店堂里那连着天井的门子，不由高声喊道，连喊了几声后，才有人应答。

“有人，有人。”

随着一个颇为苍老的声音，一个驼背的矮脚老汉倒是身手麻利地从门子里钻了出来。

那老汉长着一张麻子脸，看上去怪吓人的，不过林河倒是不在乎，他过去在大山里教书的时候，便是长得再寒碜的人也见过，不照样谈笑风生。

“这位客官，可是要打什么铁器？”

矮脚老汉名叫向五，可人们都喊他向麻子，这打铁的手艺乃是家传，只不过他手艺虽好，却因为长得吓人，所以向家铁铺的生意比不过城里其他几家，这大冷天的别家都关门歇业，也就他还开着铺子。

“我想打套模具，若是手艺好，以后还另有大活。”

林河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了早就画好的图纸，这做粉笔的模具简单的很，画起来也简单的很。

向五接过图纸，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是打开一看后，却是不由一愣，因为那图纸上把那模具画的线条清晰，而且似乎还是活的般，叫人一看就清楚。

“向掌柜的，这模具能打出来吗？”

“能打能打，您这图画的真好，一看就明白，老汉打了这么多年铁，第一次看到画这么好的。”

向五心悦诚服地说道，他以前不是没打过别家定制的模具，可从没看到过能把模具画活了的图纸，这样的图纸便是再蠢笨的铁匠也能按着图打出来。

林河画的立体分解图，长宽高半径都标注了个清楚，在他看来正常得很，可落在向五这样的大明匠人来看，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

“向掌柜，我这模具要的急，你多久能交货？”

“客官，您这模具不大，需要的铁料不多，结构也简单，不急的话，便在这里等着，用不了半天，老汉便能给你打出来。”

向五按着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模具没什么难打的构造，无非是把铁料化成铁水，直接灌在模子里开洞分成两片罢了，最费功夫的也就是用泥料把模具造好。

“好，那我一会儿来取，多少钱，您给个数儿，我先付了。”

“客官，您这模具耗费的铁料极少，只是要开模耗的功夫不少，您给个五钱银子就行了。”

向五给的价很公道，林河虽然不知道这具体的行价，但也没有讨价还价，只是摸出了银子付钱。

“客官，您这大锭银子，老汉这里找不出来，剪子也剪不好，要不您去其他地方把银子找开了再来。”

向五看到那足有三两重的银锭，没有伸手去接，来他铺子里一般都是给铜钱或是碎银，很少有人拿那么大的现银来用的。

“这附近可以什么地方能换碎银的。”

“您出了这里，往左直走，有项家的当铺，那里能换。”

向五连忙道，这位客人看着年纪不大，穿着也不怎么样，没想到出手就是大锭现银，他自是不怕对方付不出钱。

林河出了向记铁匠铺，立马便去了街头一侧的项家当铺，那项家当铺他以往也去过，刚才一时间倒是忘了。

项家是嘉兴府的豪族，城中各行各业都有项家的店铺，民间有好事者称呼项家为项半城，虽然略有夸张，但大体上却差不了太多。

项家当铺的规模很大，虽然说这当铺生意什么都收，但项家当铺之所以在嘉兴府乃至江南都大名鼎鼎，便是因为项家当铺最好收古玩字画以及书籍。

林河过去最窘迫的时候，也差点把身边唯一一套值钱的四书集注给当了。故地重游，林河倒也有些新鲜感，那当铺的柜台里，小二正缩着身体，见到有人来，也是懒洋洋地没有动作。

“伙计，麻烦换点碎银子。”

林河直接把那锭现银放在了柜面上，这时候的大明可还没有钱庄这种玩意，当铺这种地方一般也干着放贷的勾当，存着不少现银。

“你要怎么换？”

伙计睁开了眼，看着那五两重的银锭，眼里闪着精光，这种大银锭兑换碎银子，若是遇上个不懂行的冤大头，他还是能小赚一笔的。

“我这现银是十足的雪花银，我也不让你难做，许你两钱银子做好处。”

林河话说得直接，这年头当铺里的伙计都精得很，不给他些好处，这兑换银子的时候，做些手脚就能坑死你。

“公子是个爽快人。”

看到有两钱银子的好处，那伙计立马喜笑颜开地说道，也不管林河身上的儒衫已经洗的发白，比他身上的衣服还旧。

“除了一吊铜钱，其他都换成三到五钱的碎银。”

“好嘞，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换。”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自去了柜台后的账房，准备碎银子和铜钱。

林河在当铺里溜达了起来，项家当铺的大堂很大，也摆着椅子，四周的墙上挂了不少字画，挂的都不是名家珍品，多是本地士子拿来典当的字画。

这些字画在林河眼中，其实画功都还不错，当然这些字画的创作者几乎都没什么名气，放在其他地方的当铺，几乎不会收这种字画，也就是财大气粗的项家当铺才会收，谁让他们的家主项元汴是个喜欢字画而且又很任性的人。

项元汴在嘉兴士林甚至于整个江南士林名气都很大，便因为他手底下的当铺收了不少贫寒士子的字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死当。

在林河看来，这位号称墨林居士的项元汴其实是个很会经营的人，付出区区钱财，就能让嘉兴府的寒门士子为他鼓吹名声，这买卖实在是太赚了。

林河一副画一副画地欣赏着，时间过得倒也很快，那伙计没一会儿便从账房里出来，手里已自多了一包碎银和一吊铜钱。

因为得了林河许的两钱银子好处，伙计见林河正在看画，也没出声打扰，直到林河把目光收回来，他才把碎银和铜钱放在柜台上。

“这些画都是老爷着人挑出来裱成画挂在这里的。”

项家当铺这些年收的字画不少，这大堂里被挂出来的自然是项元汴挑出来的精品之作，不过放在行家眼里，也就只能算是刚刚可堪入目。

“这些画哪里值什么银子，都是些死当，也就是我家老爷心善……”

伙计絮絮叨叨地说着，林河却是不置可否地笑着，外面一般说起这位墨林居士都是以风流名士冠之，可他却觉得这风流名士下隐藏的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那些寒门士子的字画固然不值钱，可是挑些精品裱成画挂出来，不但给自己博名，而且说句实话一般字画不错的，学识也都不会太差，在嘉兴府这种科举强府，科场中举很多时候都得看运气。

林河觉得，项元汴做的这门生意，只要那些字画的主人里有十之一二今后能中举，对项家便是天大的好处。

查过了碎银和铜钱成色都十分不错之后，林河本来想离开，结果却正好看到了大堂里角落的砚台、宣纸和毛笔，忽然间想到了这项家当铺里，寒门士子是可以当场作画然后拿来当掉的，这也是那位项元汴的主意。

“施恩寒门，自己又不出仕，这个项元汴果然有趣。”

林河心中想着，却是走到了那方桌前，上面的砚台里墨色早已干涸，边上其他几样颜料也是一般，那铺着的纸也是上好的白云宣纸，厚重吸墨，用来作画乃是再好不过。

“客官这是要作画？”

伙计看到林河到了方桌前站下，忍不住问道，虽说这位客人穿得寒酸，可出手就是一锭五两大银，而且谈吐神情看上去都不是俗人，应该不至于要到当场作画当掉的地步。

能在项家当铺当伙计，眼力自然不会很差，虽说不明白林河怎么突然间有作画的意思，但那伙计还是出来帮忙加水研墨了。

“一时手痒，你不要见怪。”

林河拿着笔，他从小喜欢画画，从素描到油画再到国画，他也是学了差不多有十年，虽然没有拿来当专业，但也是下了很深的功夫，再加上如今这身体从小练习大字功底深厚，他倒是想试试自己这作画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公子要作画，那自然无妨，只是按规矩是要留下的。”

伙计一边磨墨，一边说道，项家当铺自然不是开善堂的，寒门士子来当画，自然做不得高价，这当堂画的就更加高不到哪里去，毕竟都穷到连画画的纸张笔墨都用不起了，水平能高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