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与那少年郎把酒谈天，说及当年套虏旧事，他对我说，严嵩并未做错，当时换了任何一人，坐在首辅位子上，最后做的决定必然和严嵩一般无二。”

看着目光热切的胡宗宪，沈科只是平静说道，林河和他说的话里有不少离经叛道的内容，若是换了信奉程朱理学的官员，只怕会斥之为异端邪说，可他是心学门人，林河言语里所透露出的那种直指世事本质的犀利让他为之动容。

“那少年郎亦是通晓心学的人，说起阳明先生的学问时，他对我说过一段话，虽然粗鄙，但很实在，他说这世道为官任事，就不要讲良心道德，因为这良心道德是士绅的良心道德，而不是升斗小民的。”

说到这里，就连胡宗宪都不由为之色变，那少年郎的话语果真大胆，可是他也深有体会，就以备倭的筑城之事来讲，江南地方上凡是筑城妨碍了士绅的利益，都被士绅们用堂而皇之的道理所阻。

“他问我，严党势大，所以朝政不清，但换了所谓的众正盈朝，这朝政就清得了吗？”

沈科的声音变得深沉，那日和林河谈论之后，他想了许久，才悚然惊觉，他心中一直认定的严嵩权奸，严党祸国的想法未必就是对的。

听到这句话，胡宗宪心里也有了一种惊悚的感觉，这样的道理他也是在宦海沉浮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的，可一个区区没有功名的白身少年居然就看明白了，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宿慧之人。

“这个少年，他日若踏上仕途，必定前途远大。”

“此子学识渊博，但对于经义内容也只是通读熟练，更是不擅八股文。”

沈科觉得林河很可惜，以林河所展露的学识和眼光来看，如果能写好八股文，未必不能去搏一搏乡试乃至会试。

“子美你还看不穿吗，经义学问有用的话，这世上哪还会有这么多事。”

胡宗宪倒是不以为然，他读书时就喜欢兵书战策，科场也不是一帆风顺，考了几次才勉强考上进士，做官也是从地方官开始，一路靠着实打实的做事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子美，你给我句实话，你可是愿意来帮我了。”

“一切全凭总宪大人做主。”

沈科沉默了一下后，才起身道，他觉得林河说得不错，阳明先生一生知行合一，立功立言立德都做到了，他们这些以王学门人自居的，也应该积极入世。

“好，太好了，有子美你相助，平定倭患，我更有把握了。”

胡宗宪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身边最缺的就是像沈科这样可以引为心腹臂助的帮手。

“不知总宪大人要如何安排我的去处。”

沈科如今是嘉兴府的学正官，官职不高，在地方上却是个清贵的官。

“子美，我不瞒你，如今倭寇肆虐东南沿海，这嘉兴府地处要冲，我需要信得过的人在这里。”

嘉兴府自嘉靖三十一年以来屡屡被倭寇侵扰，一来是嘉兴府本身便是富饶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嘉兴府地处要冲，连接苏松杭等地，交通极为便利，再加上城防不利，守军暗弱，自然成了倭寇眼中的软柿子。

去年嘉兴府的王江泾大捷是朝廷自剿灭倭寇以来最大的胜仗，斩首两千余级，由此可见这倭寇过去简直把嘉兴府当成了集结地，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要不然怎么能聚集起如此庞大的军势。

胡宗宪知道沈科熟悉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沈科还算得上是嘉兴府的本地人，如果让沈科做嘉兴府知府，他便能在嘉兴再新置一军，随时支援苏杭等地。

沈科自然听出了胡宗宪言下之意，只怕胡宗宪打算把他推上嘉兴府知府的位子，不过他此时心中已有觉悟，当下道，“但凭总宪大人吩咐。”

“好，好，好，子美，你我当勠力同心，还东南一个太平。”

胡宗宪大声道，他心情大好，却是拉着沈科一同去饮酒了，他在这直浙总督的位子上虽然威风八面，可心里的苦闷却没有什么好友能诉说，如今沈科这个好友能摒弃前嫌来帮他，却是值得他好生庆贺一番。

……

陆文昭盯着那名为黑板的墙壁上，用粉笔写的白色字母，脑袋里还是混沌一片。

原本陆文昭以为自己这位新老师也会和赖先生一样，教他们三百千，没想到第一课，这位老师却是教他们这古怪的字母，还要他们记住这些字母的发音。

林河看着同样一脸懵逼的沈家兄弟，倒是没什么奇怪，这年头虽然也有音韵学，不过音韵学自古被列为绝学，而且古人的音韵学家喜欢故弄玄虚，往往把音韵和阴阳五行八卦联系在一起，导致了这门学问变得偏门无比。

“有不明白的就提问，记得举手。”

看着跃跃欲试的沈光，满脸不解的陆文昭，还有一副理所当然样子的沈炼，林河说道，他不是这个时代那种讲究权威的老师。

“老师，我们学这些声母，韵母有什么用？”

沈光举起了手，林河示意他说话后，他立马问道，而他的提问也让陆文昭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等着林河的回答。

“我大明幅员万里，各地口音俱不相同，但是总是以京师官话为准，为师教你们的这些字母的学问名为拼音学，放在古人谓之音韵学。”

“这门学问的作用，便是能帮你们学会京师官话，今后你们背诵经义，也都要用京师官话，这样无论今后你们走到哪里，都能和人交流。”

“你们不要小瞧这门学问，当年孔圣游学列国，教导弟子，所用的雅言，便是当时的官话，所以学好官话是很重要的。”

林河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自从成祖北迁，这南京官话便渐渐被京师官话取代，江南出身的官员大多都是一口本地话，跑去京师述职的时候很不受待见，偶尔有能讲一口标准京师官话的便会被高看几分。

陆文昭听着林河所讲，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位老师把这拼音学的作用讲得十分明白，他家的食铺偶尔也会有外地的客人，尤其是近两年，朝廷征调北方军队来直浙抗倭，有时候那些北人跑食铺买吃的，往往是鸡同鸭讲，交流起来很是费力。

“老师。”

“问吧。”

看到突然举手提问的陆文昭，林河点了点头，这孩子适应能力不错。

“老师，我回去能把这门学问教给别人么？”

陆文昭有些紧张，他觉得这门拼音学问要是能教给姐姐的话，对自家食铺的生意肯定有好处，只是这样厉害的学问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允许他外传。

“自然可以，不过你打算教给谁，为什么要教？”

林河看着一脸紧张的陆文昭，声音温和地回答，同时还问了他问题。

“家里的食铺偶尔会有北方来的客人，我想把这门学问教给姐姐，这样以后姐姐和那些客人便能交流，不会再闹出笑话来。”

受到林河的鼓励，陆文昭大着胆子说道。

“很好，你能想到这一点，老师很欣慰，记住，你们学东西，要学以致用，千万不要读死书，死读书。”

林河继续鼓励着陆文昭，这个学生过去在吴家私塾里太压抑了，所以总有着一种小心翼翼和暮气，这很不好，这个年纪正该是朝气蓬勃，敏学善问的。

“谢谢老师。”

被林河夸奖的陆文昭涨红了脸，他读书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奖，心里面对这位老师更加崇敬了。

“好，我们接下来继续上课。”

一个上午，林河主要是教拼音，同时再次从三字经开始教陆文昭他们认字读书。

虽然是自己已经学过的东西，可陆文昭却觉得林河教的一切都截然不同，这位老师不但重新教他们用京师官话念书，而且每念完一段，在解释的同时，还会延伸开去讲些别的相关的东西，让他大开眼界。

中午休息的时间，陆文昭本来可以回家去吃饭，但是他却舍不得回去了，林河想了想便留了这个学生一起吃饭，陆英娘要是担心的话自然会过来。

吃饭的时候，林河没和以前那样随意了，沈家兄弟如今也是正儿八经地在他这里上课，那么一切就要向陆文昭这个学生看齐。

陆文昭虽然从小就被姐姐照看得很好，但也不是娇贵的，和沈家兄弟一起吃着白饭就着咸菜还有她姐姐早上带来的腊肉，吃得也是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他也主动帮着沈家兄弟收拾碗筷，把桌椅收拾干净，只是让他不解的是，干完一些杂活后，老师居然让他们睡上小半个时辰，再继续上课。

“你们是长身体的时候，要休息好，读书可是很辛苦的，身体垮了，还怎么念得好书。”

林河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而这也让陆文昭想到了自己在科场里咯血而死的父亲，立刻便觉得这位老师一言一行都是大有深意的，于是就乖乖跟着沈家兄弟一起去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