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回到偏殿时，沈家兄弟已经在复习昨天的功课了，两个人拿着炭笔在地上的石砖上写字，已经写了大约有二三十遍，那种勤奋让林河颇为惭愧。

尽管打定了主意要练武，可林河仔细想想，自己原来的举业也不能完全放弃，这大明朝以文为贵，人要是没有了梦想，那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

想到了这里，林河便也找了个地方，取了自己那套四书集注翻看起来。

四书集注，在大明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来说是必备书籍，如今林河身边最贵重的物品也就这一套四书集注了，拿到当铺去也能值几个银钱。

林河记忆里，这套四书集注，还是已故的父亲林家盛在他八岁时为他购置的。没被赶出林府前，他在府里的族学已经差不多把《大学》给学完了。

翻开微微泛黄的书页，看着里面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林河忍不住叹了口气，科举这条路不好走，自己原先倒是勤奋得很，这上课时做的小抄倒是认真，几乎把塾师的讲解都记下来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林河朗声念了起来，这是自己之前养成的习惯，而“读书千篇，其义自见。”也是这年头读书人普遍相信的道理。

当林河读书的时候，沈家兄弟便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听着林河朗诵，两人虽然是乞儿，但也知道读书可贵。

半个时辰后，林河停下了朗读，读书练武都是他要做的事情，但是眼下更急迫的是他需要赚钱。

“阿炼，走了，我们出城打柴去。”

把书本放好，林河朝沈家兄弟道，他就算有赚钱的主意，但缺了本钱也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如今天寒地冻，取暖用的柴火却是能卖个好价钱，所需的也不过是一把柴刀和付出点劳力罢了。

“林大哥，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沈炼见林河收拾起来，忍不住劝道，他知道林河没干过苦活，不然早上在井边打水也不会那么快就累倒了。

“我们两个人去，总是能多背些柴火回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阿光留下来看家。”

把腰带束紧了之后，林河已是大步走出了殿外，这时外面的日头已经高悬，他估摸着已经差不多九点多的样子，两人抓紧点时间，能在天黑前回到城里。

沈炼看着林河的背影，最后还是跟了上去，林大哥自从醒过来之后，就变得极有主见，还有一种昂扬的自信，让人心折。

林河出了玄妙观，这地方本就是在郡城的偏僻处，寒冬时节街面更是看不到什么行人，不过林河仍是很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

嘉兴府在江南地界也称得上繁华，尽管比不过苏杭金陵松江府，但也不差太多。可自从东南倭寇作乱之后，嘉兴府连遭几次兵祸，虽然没有被倭寇打破郡城，可城中士民也被吓成了惊弓之鸟，不复往昔的喧闹。

直到出了罗城，林河一路上也没见过几个人，便是有也都是行色匆匆。

大雪笼罩下的平原，一望无垠的白茫茫一片，尽管这天仍旧冷得厉害，可见惯了高楼大厦的林河却觉得心胸舒旷。

“林大哥，差不多了。”

入冬之后，沈炼经常出城打柴，他往常倒是要沿着官道走更远的地方去，如今林河跟着过来，他生怕林河体力不支，便选了个近些的地方。

林河顺着沈炼所指，看到的是官道一侧被积雪覆盖的树林，树林面积不算大，他一眼看去，估算着也就两三百米的长度，而且树木间距不是很密。

“这些官道旁的树木，不能胡乱砍伐，不过我们只是砍些枝杈，不甚打紧。”

沈炼说话间，自取了柴刀干起活来，这官道旁的林木，那些大户人家多有砍伐，也不见得官府有什么处罚。

不过片刻，两人便轮着把道旁的林木枝杈能砍得都砍了，林河出门时还多带了几条麻绳，这几天雪大，地上的积雪颇厚，他打算做个滑撬，这样两人就用不着把柴背回去了。

看着林河把几根又长又粗的树枝用小刀削平，做了个长方形的架子，然后把那些砍下来的柴火堆叠上去，沈炼很快就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林大哥，你真聪明。”

“没什么，只是以前见过。”

把麻绳扎紧以后，林河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这架滑撬简陋了些，但是能用就行了，这样两个人不但可以砍下更多的柴火，回去也只要轮流拉着来就行，省了不少力气。

……

林子旁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人马，人数不是很多，大约二十人不到，不过个个都是青壮。其中有近半都是腰圆膀大的光头和尚，穿着厚厚灰色棉衣，手里提着杯口粗细的齐眉棍。

队伍里除了和尚之外，其他人也都是提刀挎弓，看上起气息颇为剽悍，尤其是打头的骑马汉子，面相更是十分凶恶。

看着已在不远处的队伍，林河停下了手里的活，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会出城，眼前这群人看上去却像是赶了不少路似的，人马身上都蒸腾着热气，尤其是那些壮硕的和尚，大光头上冒着白烟，不时有汗珠子滴下。

“林大哥……”

沈炼到了林河身边，握紧了手里的柴刀，自从几年前闹了倭寇，嘉兴府这边也一直不太平，除了上岸的倭寇，还有本地的泼皮流氓做了贼人。

“不要怕，这些人不是歹人，没事的。”

林河很冷静地看着打马过来的凶恶汉子，他过去在大山里当老师教书的时候，消遣用的《明朝的那些事儿》也是翻烂了的，后来也买了不少明史类的书籍读过一番，知道嘉靖年间东南大倭乱的时候，江南这边不少庙里都出了僧兵去围剿倭寇。

眼前这队人马，看起来倒像是庙里的僧兵和本地的乡勇混编在一块儿的，这打头的恶汉穿着劲装，倒是瞧不出什么来路，但是林河看着不像是普通人。

“你去过辽东？”

朱达勒着马停了下来，那双泛着冷光，瞧着像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面前一袭破败蓝衣的少年，喉咙里蹦出的声音好似锉刀磨着石头一样，难听得让人心悸。

“在下没去过辽东，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人。”

“江南这地方，能骑马的不是富贵人家，就是军中将校，看大人的样子不像是富贵的，相貌凶恶，倒像是惯于沙场的老军伍，故而称大人。”

“老军伍，你怎知我不是将官。”

“若是将官，这大雪天怎会出来。”

一问一答间，那队伍剩下的人也都到齐了，看到那蓝衣少年居然能和那位凶恶的总旗大人交谈，都是不由大为惊奇。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朱达笑了起来，这一笑，他凶恶的面容反倒是更加狰狞，自从去年随军调到浙江，他遇到的这些个江南的读书人，要么柔弱不堪，要么眼高于顶，难得遇上这么一个有趣的。

“我朱达在浙江待了大半年，苏杭都去过，见过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头一回遇到真正有胆气的读书人。”

朱达说话间，已自下了马，虽说这嘉兴府郡城的罗墙已经不远，可是进了城里，本地的士绅还是把他们这些客军当贼一样防着，还不如在城外歇够了再回去。

“大人谬赞，在下身无长技，不过这胆子还是有点的。”

林河身旁，一向素来胆大的沈炼被朱达那双凶烈的眼睛一扫，虽说没有被吓得瑟瑟发抖，可也忍不住往林河身边挨了挨。

沈炼在街上行乞的时候，听过不少的市井流言，这倭寇凶恶，可从国朝其他地方调来围剿倭寇的客军也不是善茬，去年王江泾官军大捷，据说追杀倭寇的时候，王江泾附近的一些村庄就遭了殃。

“小哥儿有胆气，我跟着总旗这么些年，能被咱们总旗大人夸赞的读书人着实没几个。”

朱达身后，另外一个骑马的汉子笑嘻嘻地说道，也是一口北地口音的官话，他们这队人马里，除了那些僧兵，其他都是河朔来的边军。

“我叫徐通，你这滑撬，虽然做得粗糙，但确实是能拿来用的，看你一口官话倒也标准，可是北人。”

笑嘻嘻的汉子牵过朱达的马，一起拴在树上，朝林河问道，他们这些客军到了浙江，除了不耐这里的湿热气候，还有个不习惯便是浙江这边的方言，压根听不懂这边的话，难得遇到林河这等口齿清楚的官话，颇有些意外。

“在下林河，祖籍江苏，不过三代前就已落户嘉兴府，不是北人，至于这口官话，还算可以吧。”

见那些军汉僧兵清理积雪，好似要歇脚的样子，林河一边回答，一边则是打算离开了.若他是孤身一人，他倒是不介意和这些人交谈一番，了解下眼下倭寇的情况，毕竟过去看的明史里，对于倭寇侵犯地方大都是春秋笔法，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