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舞本来是不注重身体的舞姿,而是着重趾尖与脚跟打击节奏的复杂技巧,但显然黎峻玮显然是下过苦工夫的,他脚下踏出的节奏异常清晰,时缓时急,莫晓颖只觉那节奏听起来活泼有力,而且他时而还会定出一个帅气的姿势,然后朝台下莫晓颖一笑。
莫晓颖还正在好奇他是怎么可以让脚步声踩得如此轻重分明,黎峻玮已经一个完美的收尾,以一个滑冰姿势滑向舞台边缘,然后就随意在边缘上一坐,一双长腿就那样半吊着,他朝莫晓颖璨然一笑,“太久没练了,都生疏了。”
“不会二少爷,我觉得你跳得非常好看,节奏又好听。”
黎峻玮又笑了一下,神情却突然有些落寞,“有一个人跳得更好,但三年前,她来中国表演,就在这个体育馆,就是这个舞台,她登上升降台,很高,”黎峻玮说到这里,低着头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抬头指向半空,“她的舞鞋出了问题,那么高,就这样摔下来,当场死亡。”
莫晓颖说不话来了,或者,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黎峻玮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一个不相关的人说这些,但他很辛苦,所有不良情绪都要隐藏,在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不是不累,他的声音就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苍凉的意味。
“她叫刘雪漫,我十八岁就开始和她在一起,她想进演艺圈,我怕她在那些公司受委屈,就自己成立了一家,我们都成功了,她红了,我的公司也做了起来。”
“我那时正在英国忙分公司的事,她回国开演唱会,然后,再一次见到她,却只能在追悼会上。”
莫晓颖就那样看着黎峻玮,他坐在高处,她必须微仰着头,可是,哪怕他坐得再高,也驱散不了此时包裹着他的那种淡淡的悲伤。
也不知静默了多久,黎峻玮一晃脑袋跳下舞台,重新坐到莫晓颖身边,有意无意的问起,“你怎么会来黎家当女佣,我看你不像是受过培训的。”
“是啊,我刚领了身份证,我爸爸叫我不要再待在老家,因为我妈妈那人……我爸爸说怕我受她影响太深,我也怕我妈妈,所以就自己搭车来这里了,可是没学历,没人愿意招我做小妹,我都没饭吃,那天在街上晃着,差点撞上老太太……就是你妈妈的车,你妈妈问了我一些情况,就把我带回来了。”
“你妈对你很不好?”
“嗯,她几乎是恨我的,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可都不会像我这样招她厌,我问过我爸爸,爸爸开玩笑的说可能是我长得太像年轻时的她,所以她不服气了,但我知道,爸爸只是在哄我。”
黎峻玮沉默了一下,难怪他总觉得这女孩眼里总有一股莫名的忧伤,原来背后是这样一个家庭,他特意将语调放轻松,“看来你妈妈年轻时也是一个极漂亮的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长得像她,而你,那么好看。”
因为妈妈的关系,莫晓颖从小几乎不跟男孩子接触,虽然长得漂亮,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年轻男子当面夸赞,脸一红,又将头低了下去。
体育馆里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无限拉长,略带悠暗的宽大空间里不时轻轻回荡出两人交谈的声音,静谥却又美好。
黎峻玮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话格外多,有一搭没一搭的竟跟这个小女生聊到半夜,简直就不似平时的自己,他想他一定是疯了,又或者是有谁给他下了蛊,他看着莫晓颖的恬淡美好,看着她不时含羞不语,本已死灰的心莫名竟起了一种悸动,毫无征兆的,他就那样将头一偏,轻轻吻上她的唇。
莫晓颖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这个明亮宽敞的卧室,心中不解,她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突然发觉自己竟躺在黎峻玮的大床上,心里猛地一惊,赶紧环视一圈,黎峻玮不在房内。
她感觉到旁边的位置尚有余温,那个枕头还微微下陷,慢慢的,昨夜的记忆一点点回聚脑中,莫晓颖懊悔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发神经了,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一下子掀被下床,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仍旧没有人,莫晓颖正准备转身回自己房间。
“晓颖,过来。”
莫晓颖回过头,客厅的大阳台放着一张躺椅,正面朝外,黎峻玮正仰躺在上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黎峻玮乌黑浓密的发顶,还有那两个小小的发旋。
莫晓颖走过去,站在阳台门口。
黎峻仍沉默的看着远处的天空,也不说话,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半晌,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你看到那些云没有?人们总说白色的云朵,可是你注意看,冬天的云不纯白,而是灰白,可它仍同春季里洁白的云朵一样,被蓝天所接受及容纳。其实尘世也是如此,再美好的东西,深处也总藏有瑕庇,我想我也是如此吧,否则你又怎么会走。”
莫晓颖怔怔的站着,她搞不懂了,黎峻玮这样的人会跟别人坦诉自己不完美?他究竟想说什么?
“晓颖。”黎峻玮仍没回头看她,“你说说,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而且是趁我出国的时候离开。”他轻叹了口气,几不可闻,才又重新开口,“我走之前,你还说,会等我回来。”
莫晓颖想,他问出来了,他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不是你不好,你本来人就好,对我也好,可是,我并不喜欢你,当时我年纪小,才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是,你是问过过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可我只是个小小的佣人,怎么可以对一个少爷说不,对不起,是我没有坦承自己真实的想法。”
莫晓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黎峻玮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正在渐渐紧握成拳,她继续说着:“本来我也想,这没什么不好,哪怕不喜欢,但可以嫁进豪门当少奶奶也是不错的,我比起其他人,还是幸运的。可你去英国后,你妈妈找我谈过话,她问我跟你在一起究竟是为人还是为钱,如果只是为钱,她说她可以给我,让我不要耽误了她宝贝儿子的幸福。”
“我一想,竟可以有这样的选择,有钱拿,又不必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何乐而不为。可是后来拿了钱出来,苏莹,那个大小姐给我房子住,带我找工作,我生活得得非常好,我发现我根本不需要用到那笔钱,我惬意极了。”
“你知道,我从小受我母亲近乎扭曲的管束极深,可以这样自由的生活,是我曾经想也不敢想的,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我想我哪怕当年嫁了你当起有钱少奶奶,也不过是只被禁锢在笼中的金丝雀,哪比得上我如今的自在。”
莫晓颖紧紧握起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她却觉得自己越说越顺,“如今为了苏健,我是又走了回头路了,但我仍然高兴,因为苏莹对我有恩,我虽不堪,但可以报恩,我心中还是开心的。”莫晓颖说到这里,突然眉头一皱,指向自己的房间,“可是,你又来了,那些礼服什么意思?还要领着我去招摇过市?黎二少爷,你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受不了,你还真的不如……”
黎峻玮突然毫无征兆的起身下地,他动作很急,衣服下摆勾住了扶手,将整张躺椅带得都打了半个转,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你的脚怎么了?”莫晓颖一急,几乎忘记伪装,就想上前去扶住他。
“走开。”黎峻玮暴喝一声,将莫晓颖缠上来的手狠狠一掼,自己扶住躺椅稳好身,才冷冷回过头看向那个女人,黑色的眼眸透出的却不是莫晓颖想像中的愤怒,而是一种空洞洞的悲凉,几乎就要将她的心狠狠贯穿。
黎峻玮不再多说一句话,拿了桌上的车匙,出门而去。
黎峻玮盛怒之下手劲很大,莫晓颖被掼得向后摔去,后脑磕在阳台边角上,只痛得头昏眼花,所以并没有看到黎峻玮走出门时极力从容的身姿,脚下却仍不免一瘸一瘸。
她看着手上绷带慢慢渗出的血丝,反而笑了一下,没事的,都已经被摔习惯了,她说过,自己一向耐得住疼。
莫晓颖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十分满意,她有料过黎峻玮总有一天会问,他不是好唬弄的人,可这样的说辞,莫晓颖几乎自己都想信了。
她心里的感觉早已麻木,只静静的坐在地上等着后脑的痛感稍逝,不是痛一痛就会过去了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痛,几乎想要裂开一般,她下意识的按住后脑,触手却是粘乎乎的热流。她摊手一看,纤白的掌上全是鲜红的血迹,她意识突然有些模糊,茫然的仰起头,流点血又没什么,她不可以哭。
阳台上空是一盆盆的吊兰,垂下来的枝条轻轻的荡晃,莫晓颖极力的想看清那些兰花,多漂亮,在冬天里仍然保持着这样翠绿的颜色。
可是为什么,刚刚这些吊兰还不都是好看的翠绿吗?怎么一下子全变成深红深红的颜色,就像她手上沾满的那种颜色,就像那些血红的垂叶,转瞬后便会化作血雨,当头淋下。
那片红色迅速的晕染开来,扩大,扩远。渐渐的,从眼睛里看出去,整个世界一片血红,触目惊心的红。她模糊的想着,自己是不是就要被这可怕的血红世界所吞噬,所毁灭。
意识越来起涣散,莫晓颖再也支撑不住,阖上了眼皮,缓缓的倒向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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