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樟镇,同十年后的樟镇,是两个模样,因为时代变迁带走了很多古楼亭台,所以樟镇的很多地方,萧瑟都已经忘记是怎个模样。
可是有一个地方,萧瑟是不会忘记的。
那就是,樟镇枫桥的小集市。
集市是十几年前就有的,那个时候的樟镇还不叫樟镇,叫三水镇。
三水三水,指的就是三水镇的人们赖以生存的三条河流,一水向东流是朝阳河,一水向西淌是落夕河,还有一水弯弯绕绕,又恰到好处的将三水镇划分为南北两块,叫星月河。
其实,这三水本不是这三个名字,朝阳,落夕,星月,不过是季暖笙小时候的一时玩笑,未曾想若干年后的这三水河,真的挂上了朝阳,落夕,星月的名字,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联通南北的,正是枫桥。
枫桥之所以叫枫桥,并不是因为它周围种着树,也并不是因为写过枫桥夜泊的张继,而是因为一段奇缘传说。
传说那枫桥,是古时一个员外建的,那名员外是个好人,在三水镇开拓水路,建起私塾。
百姓对这位员外十分敬仰,其中便有一枫姓女子,据说那名女子一见员外误终生,不顾一切要跟了员外。
就算只能为奴做婢,卑微为妾,要受正房欺压,她也无怨无悔。
这样的心诚感动了员外,却感动不了员外的正妻,正妻百般刁难,这名为爱付出的勇敢女子有了身孕之后,怕正房对孩子下手,便悄悄的回了娘家去。
只可惜,那天起了风浪,枫姓女子所坐的船经不得风浪,沉入了河底。
员外知道后,悲痛不已,花费巨资建了这座枫桥。
传说之所以叫传说,就因为它的不切实际,又令人向往,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传说会被樟镇里那些个多情的人儿信以为真,每每出街路过枫桥,看着那潺潺的流水,暗自叹息。
这个故事,萧瑟是从隔壁季奶奶那里得知的,听村里的老一辈人说,季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一枝花,季奶奶十二岁时,季家的门槛就险些被踩烂了。
只可惜,最终季奶奶选择了季爷爷这个穷教书的,入门之后,谢绝宾客。
后来,季爷爷心脏病发去世,季奶奶便在门口安上了腰门,将那些劝她改嫁的人,全都隔在门外。
“可惜了,可惜......”
七岁的少年郎一手提着装着鱼的黑色袋子,一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少年老成的像个说书人。
那话语里的惋惜,是学足了村里的老一辈人的口气,含着那辈人对季奶奶柔情万般的感叹,坚贞守节的敬重。
但是七岁的顽童,哪晓得这声叹息里包含着些什么,只是觉得看着好笑,装出来逗伙伴开心的。
也不知为何,他每每讲枫桥来历的时候,总是会说起季奶奶的故事,好似已然懵懂的晓得这两个故事的通性,也好似觉察出这其中相似的可惜。
“萧瑟,你骗人,百家姓***本就没有枫,哪有什么枫姓姑娘!”
站在少年郎面前的孩子堆里,稍大的孩子不服气的说道。
少年郎听了,也不怒,眯着眼大咧咧的笑道,“不信拉倒!”
剩下的就是两个人干瞪眼,而其他孩子则是晕乎乎的,不知道该信谁。
说到底,都还是些孩子,是信极了这类的传说的,所以大半的孩子还是信了萧瑟的故事的。
于是乎,这两个故事,还真的传颂了下去,后来樟镇被镇府着重开发时,还有记者寻着这传说,来采访过季奶奶,这,自然也是后话。
“阿渝,怎么还不回家?”
被叫了小名的少年郎循声望去,瞧见了两鬓斑白,手提菜篮子的老妪,被太阳晒得酱黑的脸上露出被人抓包的窘迫,“季奶奶,您又来买菜啦。”
买菜是天天买的,又来买菜是说着缓解尴尬的,季奶奶心知这皮猴是在说故事,这故事,还多半和她有关。
季奶奶只是笑着,从和蔼的眼里,依稀还能看见江南的烟雨,那般缱绻清明。
随后,萧瑟便看到,和蔼可亲的季奶奶,从背后扯出了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阿笙,来见见你渝哥。”
被唤作阿笙的孩子紧抓着季奶奶的手,好似溺水的抓住的浮木,若是一松,她便会沉了下去,再无生机。
萧瑟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这个娃娃,若不是她身上的旧棉裙,他怕是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孩。
他不知道这阿笙是谁,不曾听说季奶奶添了新孙女,他记得季奶奶只有一个孙女季青青。
想起季青青那凶巴巴的模样,萧瑟扁了扁嘴,对眼前这个只要你一碰,就能吓抖成筛子的娃娃莫名有了好感。
阿渝伸出手要揉揉阿笙的头,却不想被她闪身避开,躲在季奶奶的背后,怕得不行。
阿渝撇嘴,不好的心情就在脸上挂着,悻悻收回手,想起这只爪子曾抓过鱼,这女娃怕是嫌弃他了。
阿渝对阿笙的第一印象就是,哎,这个死孩子!
这里的死孩子,不是真的死,是讨厌的意思,阿渝收回手,不着痕迹的换了个手拎鱼袋子。
“阿渝,这是阿笙,我的新孙女,季暖笙。”季奶奶感受到阿笙的害怕,语气里不经染了心疼,“她刚来这,怕生的紧,阿渝别见怪。”
阿渝在这么好的季奶奶面前,自然是不怪的,阿渝只是好奇,衣服有新的,鞋子有新的,窗台上的玩具也会有新的。
可他却没听说过,孙女也会有新的,这新的一来,还已经这般大。
这阿笙,可是吃了什么灵药长成这般模样的?
“阿渝,你自己出街来的吧,今儿个坐季奶奶的车回去?”
萧瑟眄了眼季暖笙,假装没看见般欢脱的点了头就熟门熟路的上了季奶奶的三轮车。
不消片刻,季奶奶拎着阿笙来了,将阿笙放在车里,叮嘱萧瑟看好阿笙然后踩上三轮,朝着家的方向去了。
萧瑟瞧着被“拎”过来的季暖笙,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想起刚才的事,心里有些介怀。
少年郎眼底划过流光,那是恶作剧的前兆。
“阿笙,这个给你。”
他唤阿笙,尾音轻颤,藏着顽童的嬉笑。
阿笙睁大了眼瞧着眼前的少年郎,少年郎也瞧着她,瞧着她双眸清亮,竟也有三分像季奶奶的眸。
那翦水秋瞳里还映着初见樟镇小桥流水人家的黛瓦古桐树的惊艳,对那些用吴侬软语话家常的茶馆中人的好奇,还有枫桥下水面上朦胧水雾的缥缈沉迷。
不知为何,她也怔住了。
是少年郎的笑让她移不开眼,还是听见了老天爷翻动命薄的声音?
他手里的鱼好像受不住两人这般对视,有甩尾的趋势,少年郎便眼疾手快的塞进了阿笙的怀里,吓得阿笙不顾快速移动的三轮旧车,站起身来,怀里的鱼就垂直落下,翻滚之后再没了生气。
“阿渝,你欺负阿笙喏。”季奶奶婉转的江南细语,携着三分质问让萧瑟作乱而乐的心,略有不爽。
“季奶奶,阿笙她摔死了我的鱼!”
阿渝把那条本来就快被他玩死的鱼放回袋子里,就算话里有多么悲愤,可对上那双眸,竟生出一丝愧疚来。
阿渝对那天的记忆止步于此,或许是因为年代太久忘了之后的事,或许是季奶奶没有帮他做主,或许是当时的季暖笙实在讨厌。
讨厌她什么呢?
讨厌她摔死了他的鱼?
还是她让季奶奶露出那样心疼又难过的表情?
还是她无辜的大眼睛。
不过,那双眼睛,还真是好看。
好看的,阿渝不小心记了一辈子。
阿渝,阿笙,此生不渝。
原来缘分,真就这般猝不及防,又命中注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