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再次见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少年,是五天后,季家的一场白事。
街坊邻里都觉得突然,并觉得不该如此,这季家的人可都是心善之人,季奶奶膝下唯一的儿子季建诚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大孝子。
小时候就救起过溺水的孩子,后来大了出去打工还不忘拉村里那些个孤儿寡母一把,还在福利院领养了个女娃,这样好的人,攒了这些多的功德,到头来竟做了车下冤魂。
季建诚只活了二十八年,生于二十八年前的寒冬,不畏风雪,哭啼响亮。
死于二十八年后的酷暑,被四个轮子的怪物碾过身子,去的仓促。
听目击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这季家孝子当时看着那辆失控的车子急速而来,第一反应竟是将怀里的女娃扔到路旁柔软的草地上。
面对来势汹汹,不讲情理的死神,他用尽全力将那孩子送出了死亡的漩涡,独自一人卷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之中。
这飞来横祸,最应承受不住的便是季奶奶,可是这最应承受不住的季奶奶却承受住了,安静的在灵堂里折着金元宝,手腕灵活得宛若翻转的蝶翼。
有人说,她中年逝夫已经看破红尘,也有人说,她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得忘了如何哭泣。
谈话间,前来悼念的人们的目光从带着白花的季奶奶身上,落在了那个窝在季奶奶怀里,额头还包着纱布的一团娃娃。
“阿笙,若是困了,回屋里睡吧。”
季奶奶用手碰了碰那团娃娃的脸,娃娃睁着眼望着奶奶,眼睛湿漉漉,在这悲戚的场景里,这样的眼,光明的过分。
阿笙没说话,瘦小的手抱紧了奶奶的腰,不肯离开,不肯哭泣,不肯和那些感叹命运的人对视。
“哎,也是个可怜孩子,刚有了亲人,就没了家。”
阿笙把脸埋进了奶奶的怀里,闻到那白衣上有微微的霉味。
这味道阿笙很熟悉,在福利院里她穿的每一件衣裳上都有这样的味道。
这样的熟悉让阿笙开始恐惧,她假装听不懂外人的话,听不懂他们说的可怜,听不懂什么是家。
家是什么?
家,对四岁的季暖笙来说,是陌生的。
她见过大街上的妇女扯着贪玩的孩子,生气的拧着眉毛怒骂野孩子,骂够了之后,眉眼温软下来说我们回家。
她也见过,街上的流浪汉居无定所,旁人带着取笑的意思问他家在哪,流浪汉眼底的迷茫。
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四年的阿笙,却已经将旁人半生的世故离别都经历了一遍。
阿笙怯懦着,因为害怕肩膀而颤动,季奶奶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她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悲痛。
只是她还小,也没人去教她,如何去表达这样的悲痛。
也罢,既然不知,那便不知吧。
“季阿太,这儿有我和方琴照看着,您一天一夜木得(没有)困觉了。”
季奶奶慢慢停下折元宝的动作,抬眼看着那人,嗓音陈旧。“明子,辛苦你喏。”
萧明左肩系着红布黑线,面相忠厚,眼前的季阿太对于他而言,算是半个母亲。
“无碍的,阿笙睡着了?那我抱她进屋睡去吧。”站在萧明旁边的方琴伸手要抱阿笙,那团娃娃感觉到背后有人触碰,浑身哆嗦,抱紧了季奶奶。
“奶奶,我来晚了。”阿渝背着书包,手里紧攥着俩红灯笼,携着夜幕的黑沉而来。
“阿渝,上哪去了,这个时候回来?”方琴拿过儿子的书包,语带责怪,看着那两个红灯笼,眉眼却是温柔的。
“我给季叔买灯笼去了,季叔眼睛不好使,走夜路总会摔跤。”
阿渝举起那两个红灯笼,心里沉甸甸的,若说平常七八岁的孩子见着白事会怕,可阿渝却没有。
阿渝的懂事让季奶奶很感动,她伸出手一把把阿渝,连带着怀里的阿笙揽在怀里,沉痛难掩。
“阿渝,你季叔在天上会保佑你和阿笙的。”
旁人或许不知,可是方琴很清楚,就连季青青这个正牌的亲生孙女,许久不来,再见的时候,也未曾被季奶奶抱过。
灵堂里的众人皆是沉默,那季建诚的妻子和女儿正匍匐在白布旁,哭的肝肠寸断,好像要与那悲怆的唢呐比个高低,对白布下的人情深义重得很,却对季奶奶不闻不问。
而季家隔壁的萧家一家大小,对季奶奶照顾有加。
人心能不凉吗?人心,能不暖吗?
“阿渝,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回屋看家去。”
萧瑟从季奶奶怀里站起身来,面上还有不好意思的红晕,除了亲妈方琴,他还没被别的人这样抱过。
他挠挠头,在心底暗自发了誓,要对季奶奶极好极好的。
方琴有意让阿笙和阿渝去萧家玩去,季奶奶知道,她是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未来的日子,阿笙是要劳烦萧家照顾的。
便把阿笙扯出怀里,柔声劝道,“阿笙,你再抱着奶奶要出痦子了,去和你渝哥玩去。”
萧瑟这才看到阿笙的脸,灰扑扑的,穿着孝衣,孝服宽大露出里头旧棉裙,以及瘦骨嶙峋的躯干。
阿笙好像比之前更瘦了,面色也更白了。
他看着她低着头,颤巍巍的勉强站直了身子,阿渝看见她胳膊上还有擦伤的痕迹,可怜的同童话故事里被大狮子咬伤的小白兔般无助。
不对,不是小白兔。
阿笙灰扑扑的,是一只受伤的猫,缩在季奶奶怀里的猫。
阿笙还是不愿和他走,阿渝试了几次去抓她的手,却没抓住,登时心头一恼,“个死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一声不听话愣是把阿笙吓哭了,方琴伸手要抱,阿笙挣扎中许久未修剪的指甲划花了方琴的脸。
阿渝怒了,他是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对人好的。
也没见过别人对她好,还这样不领情的。
果然,猫都是坏的。
阿渝生气转身就走,回到家里把家庭作业胡乱一涂就上床准备睡觉,隔壁的唢呐声实在刺耳,阿渝听着心烦辗转了几个来回也就睡着了。
睡到天蒙蒙亮,阿渝依稀听见了爆竹声,阿渝知道,季叔要上灵车,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去转世再为人了。
季叔,你慢走着,阿渝会记着你的好一辈子,然后对季奶奶极好极好的。
阿渝闭着眼,半梦半醒的想着。
又紧接着,阿渝听见有人在呼喊,然后家里一阵乱,他被亲妈摇醒,迷迷糊糊听到方琴说——
“阿笙不见了,阿渝快起来帮着找!”
谁?
阿笙?
阿笙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个死孩子。
那个死孩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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