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狂风暴雨开始在大隋首都大兴城里肆虐，就像在一幅华美的夜宴图上泼墨。街边的风灯和店铺的花灯都被吹翻，巡夜军兵的火炬也被浇灭，人们抱头鼠窜回家，大兴城顿时黯淡下来。

雷鸣电闪的天际中，衬出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这一大片建筑，是大隋十二卫中枢所在。其中几座连片的小楼整夜透着亮光，光亮中人影幢幢，看得出这是最忙碌的机关。这就是名义上隶属于左翊卫，实际由皇帝亲自掌管的间谍机构——射声军府，而射声军通常由黄门侍郎或内史侍郎秘密担任总管。如今内史侍郎裴矩带领大半部分射声军护驾皇帝东巡，留下的人面对各处谍情，自然要朝乾夕惕。

喧嚣的射声军府里，只有一座小阁楼格外清净，但却戒备森严。楼外四角都有卫兵，楼内坐着值班校尉，二楼小阁楼里，站着两名射声军女卫，眼睛盯着张素娘的背影。

身姿料峭容貌清丽的纱衣女子张素娘面朝窗口站立，从旁边案几上已经没有热乎气的饭菜上看，她站立了多久。

她紧咬下唇，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年轻的女卫不耐烦：“张大人，您还是吃了吧，若是身子不适，贱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年龄稍长的女卫：“不管怎么说，这回平定江南豪族之乱您可是首功，这可是裴大人的话啊，您还愁什么呢，裴大人伴驾归来，少说也会授予您四品郎将的实职……”

张素娘忽然身子一晃，一股酸水终于从她强忍的双唇里喷出来。两名女卫对视一眼，快步上前查看，其中年长的女卫似乎颇通医术，看一眼素娘，并迅速握住她的手腕脉搏。

“张大人，您……您，莫非这是有喜了？”

楼下的射声军校尉听到二楼喧哗，从楼梯跑上来，听到女卫这句话，看到这一景象，吃一惊，吩咐：“你们看住张大人，我去调派守卫并报告副将大人！”

校尉扭头往楼梯跑去，当他上半截身子就要隐没在楼板时，一柄飞来的弯刀从他的脖子上划过，切开他的喉咙。校尉只是沉闷地咳一声，死尸便瘫倒在楼梯上。

是张素娘瞬间拔出年长女卫的刀，并运力飞向校尉。

两个女卫惊呆。年长的女卫长很快就缓过神，抽出腰间的捕索，朝张素娘撒去，张素娘向后一仰，捕索上的五个闪着寒光的铁钩贴着她的脸掠过。女卫拢索再向素娘一甩，五个铁钩分开，变成一张网向素娘罩来。素娘来不及立身，却双脚一蹬，身子平仰着向后弹射，退出一丈远的距离，捕索再度落空，素娘迅速从柜子里拿出包裹。这时年轻的也拔出弯刀，与年长的一起夹攻素娘。

素娘朝两个女卫长射出袖箭，飘飘的纱衣从窗口飞出。

年长的被袖箭射中胸口倒地，年轻的捂住肩上的伤口，探头窗外，风雨之中已经没了纱衣的踪影，她惊惧大喊。

“张素娘跑了！”

八年之后。隋仁寿三年。

涿州。

城郊的一处豆腐坊，远远看去只觉得栅栏内杂草丛生，像是已经废弃好久的模样。坊内传来磨盘隆隆的声音，缓慢而有规律。

张素娘赶着毛驴拉磨，一身再平常不过的村妇打扮，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头巾戴在头上，将头发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虽然穿着朴素却能看出皮肤姣好，即使在阳光的炙烤下仍然泛着浅浅的莹光。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她敏锐地朝大门的方向看去，原本柔和的目光似锐利的刀锋，手指下意识捏紧了赶驴的鞭子。

破败的木门发出咯吱一声，被人小心翼翼从外推开。

是八岁不到的儿子南儿。张素娘看着门口穿着学童服的南儿，他小小的身影被整洁如新的衣服包裹着，只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黑曜石般的眼珠怯生生地看着她。

张素娘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脸上一派镇定，沉声问他：“不好好在学堂，跑回来做甚？”

南儿捏着自己的袖口上前两步，两只眉毛微向下垂，有些委屈有些害怕：“学堂……来了一个捕头……”

张素娘看着南儿这副表情，已经猜出大概：“你说错话了？”

南儿羞愧地点了点头。

去学堂之前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有人问名字，记得说自己姓马名南，可他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看到凶神恶煞的捕快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脑子一空顺口就说出个“忘了”，因为娘让他用过的姓有七八个。那捕头愈发咬着不放，盘问他爹是谁，还问他娘从哪来的。南儿压迫之下只能说不知道，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之后南儿自觉捅了篓子，坐立难安，还没等学堂课毕就匆匆跑了回来。

张素娘眼神凝重，定定地看着他。

南儿心里清楚，每当娘露出这种表情，就意味着他们又要搬家了。

果然，张素娘二话没说，迅速回屋收拾了两人的包裹，由于常常颠沛流离，他们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两三件换洗衣物，一些能在野外用得上的炊具。

南儿看到娘熟练地在自己脸上画出几道皱纹，头发用一根破木筷子随意挽起，换上了一件烟灰色破布袍子，饱经风霜的样子好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糟老头。对于张素娘这种神奇的化装术，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常常想，娘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竟然什么都会。

张素娘拉起他的手：“我们走。”

张素娘迅速解开了毛驴，拉着南儿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们一路向东，已经走了七八里路了，夕阳映照两旁如火如荼的高粱地。南儿坐在毛驴上，看着张素娘削瘦单薄的背影，有一种孤单凄苦的感觉。他还是不解。

“为什么我们总是要逃跑？”

这个问题自他懂事起就一直在问，似乎从一出生开始，他的生命就永远伴随着逃跑，每天都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无论身在何地，都有一根弦紧紧绷着，牵动着他们的每一个举动，让他们永无安宁。

搬家，搬家。家这个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更像是一个又一个落脚点，他对每个地方都没有任何留恋，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平静和安定不会属于他，他们注定是要走的，或早或晚。

张素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南儿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我们总是要逃跑？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

“南儿没有罪，我们逃跑，只是不希望你爹的仇人抓到我们。”

“我爹是谁？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他？他的仇人为什么要找我们？”南儿的声音里透着抱怨，像是声讨和讨伐，对于这个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家伙，他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如果不是这个家伙，他和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

张素娘沉默了一阵，低声道：“他死了。”

南儿尖锐地指摘道：“不可能！如果他真的死了，捕快为什么还要抓我们？”

张素娘一愣，这个谎话用了那么多年终于被他识破，孩子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她知道现在不是该欣慰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如何将真相再度埋于深处。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那他的模样呢？”南儿的声音有些急切，他终于摸索到了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边缘，他的身体微微发颤，“娘告诉我吧，南儿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张素娘低声回应：“他大胡子、细长眼，身材很威猛。”

南儿在心里默默描绘出这样一幅人像，还没等细想，身后忽然传来风声和马蹄声，还有一声刺耳的喊叫。

“站住！”

喊声带来一种让人喘不上气的紧迫感。张素娘镇定地停下脚步，扭动老态龙钟的身躯，颤颤巍巍地看着从马上下来的三个捕快，出口的声音竟也透着同样的沙哑。

“三位官爷，叫小老儿吗？”

领头的捕快嗤笑一声：“别蒙骗了，你就是张素娘吧。”

张素娘不动声色：“官爷的意思，草民着实不懂。”

“呵，还装。”领头的捕快从怀里掏出一张年代已久的通缉令，上面画像是一个女子，容貌旖丽，姿色绝佳，与素日里的张素娘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