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监狱的门被刀柄敲击了两下,一个狱卒喊道:“饭来了。”
韦挺去取饭,看到盒子里的餐食微微皱了下眉,一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菜毫无规律地盖在被水泡过的糠麸上,随意地仿佛不是给人吃的。他背着南儿,拿筷子将餐盒里的东西微微整顿了一下,这才端了过去。
南儿在韦挺的帮助下挣扎着坐起来,看到那食物也觉得难以下咽,别过脸去宁可饿着都不想碰一口。
韦挺:“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
南儿委屈地点头又要哭。
韦挺无奈,只得缓声劝导:“你现在在发烧,多少要吃一些,不然没有力气,身体恢复的慢。听大哥的话,为了生存,再难吃也要吃。”
南儿听话吃了几口,味道如同嚼蜡,带着一股馊臭味,上面的黏液进入口腔,让人根本无法控制呕吐的冲动,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比挨打更难受。南儿哇地一声就吐出来。
韦挺眼睛一酸,柔声安抚:“南儿,别哭,别怕,大哥在这,你要相信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这个世界上能为你娘报仇的只有你,如果你也放弃了,还有谁能惩治那些恶人呢?”
“报仇?可娘叮嘱我活着最重要了。”南儿嘟囔着,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南儿望着这黑且狭小的狱室,暗无天光,时不时还能听到隔壁牢房传来的刑后犯人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声。走廊的烛火忽明忽暗,一想到那些残暴冷酷的刑具,南儿的身体就不由微微发颤。对,不管怎样,先活着。他抓起一把散发着霉臭味的糠麸一口塞进嘴里,努力吞咽着。
夜晚。
清冷的月色从狭小的铁窗流淌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泛着寒光,让夜愈发森寒刺骨。南儿看着旁边穿着单衣熟睡的韦挺,他睡前将屋里仅有的两床破棉被都盖在南儿身上,说染病需要保暖。南儿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鸡叫之后这个亲人一样的韦挺就将被宣判,也许就会一刀砍下脑袋。他想叫醒他说点什么,但却不知该怎么说。
咣当,铁栅栏门一声脆响,狱卒和审讯官走进来,拽起韦挺就走。韦挺从梦中惊醒,揉着眼睛,木然跟着走。
“韦挺大哥!”南儿大喊一声。
韦挺似乎才意识到应该安慰一下南儿,停下来回望:“南儿,我若回不来,就是被释放了,你好好活着,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哈哈,想得美,外边刽子手的刀早等你不耐烦了。快走!”狱卒们哂笑着拽住韦挺往外拖。
南儿突然跑上去,嚎哭着抱住韦挺:“大哥,我不让你走!”
狱卒用刀背抽打南儿,但南儿依旧紧紧抱住韦挺不松手:“大哥,我做你的兄弟楠儿,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韦挺对狱卒和审讯官抱拳:“列位,稍等我片刻,我跟南儿兄弟说几句话。”
审讯官骂道:“看你就要变成死鬼的份上,给你们半刻工夫说些丧话。”说着带狱卒们出了监室。
韦挺拉住南儿的手:“南儿,其实我心里早已把你当成亲弟弟楠儿看了,也想跟你结拜金兰,弥补我对弟弟之死的遗憾,只是……我这次也许在劫难逃,纵然有多少想法也是枉然。”
“既然大哥有此心,我们就在此结拜成兄弟吧。”
韦挺叹气:“我又没什么用处,还给兄弟徒增伤悲。”
南儿:“大哥是怕我,已经连累死我娘,再与我这样的倒霉人亲近,连一点活下去的指望都没有了吗?”
韦挺连忙说:“不不,兄弟若不弃,大哥起码有个收尸之人。来,我们就在这监牢里结拜,真乃人生快事!”
没有神位没有香烛,韦挺将草席整整齐齐在地上铺好,插上几根草,与南儿面对铁窗窗口跪下。窗外能看见一隅金红的朝霞,两人齐齐磕了三个头。
“我愿与南儿结拜为兄弟。”
“我愿与韦挺结拜为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不,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在不管在阳间阴间,都能相互惦念。”
南儿激动地抱住他:“大哥……你要是活不了,我恐怕也会被砍头,我们就阴间见吧。”
韦挺站起身,紧紧拥抱了南儿一下:“不,南儿你记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而且我的判断,你身后一定有个天大的秘密,而且,还会有个了不得的人物,所以你不会死的。”
“天大的人物?”
“对啊兄弟,如果要是这样的人物肯关照我,那大哥也不会被杀头的。”韦挺殷切地直视南儿的眼睛。
南儿拼命地在记忆里搜索着:“大人物……娘就跟我说过,追杀我们的是射声军,还有云旗会,是他们吗?”
“不。”韦挺摇头。
“我知道有名有姓的大人只有翟让、单雄信,还有赵县令……对了,对了!还有一个叫徐懋功的,娘说他将来必是个大人物。”
“徐懋功是谁?”
“他大名叫徐世绩,懋功是他的字,娘说徐懋功只比我大两岁,却文武双全……”
“这个徐懋功是做什么的?”
“他是翟让的手下。”
韦挺颓丧地叹口气,拍拍南儿肩膀站起来:“兄弟,就此别过。”
“大哥……”南儿哭起来。
江都宫监府。
王世充的书房亮着灯,王世充王玄应父子与一个宽袍大袖身量颀长的人对坐,这人正是从牢中消失的韦挺。
王世充听着韦挺详细禀报,浓眉蹙起:“如此说来,他当真不知实情?”
“是,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对我这个结义大哥推心置腹,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和父亲的消息,必不会对我隐瞒。”
王玄应按捺不住愤懑:“我们处心积虑千辛万苦抓到他,竟然是个废物。还有,万一被射声军侦知,王家就大祸临头了。”
王世充眼皮一跳。
韦挺:“不过,行满大人的谋断并没错,这南儿背后定有大玄机。错只在他娘对他保护得太好,所有秘密都没有告诉他,他娘只想让他活下来。”
王玄应一拍桌子:“没用的东西还有活着的本钱吗?我这就去将他带到江边活埋,就是谁找来也是死无对证,免得惹祸上身。”
“慢。韦公子,你的意思呢?”
韦挺神情自若,显然是心中有数,而且相信王世充不会就这样轻易杀掉南儿。他从容说到:“监公,世子,如今翟让单雄信等在瓦岗寨起事,声势甚大,虽然还没到割据一方的地步,但与河北巨盗互援,频繁出没于运河两岸,劫击商船与朝廷的运粮船,钱粮充足,兵强马壮,还能多次打败围剿的官军,假以时日,归附者众,必定能声震山东。而我们虽不知南儿生父,但翟让起码是他的义父无疑。我们用南儿作为筹码,便可勾连或者羁绊翟让之手脚,让这伙巨匪为我所用。”
王玄应撇嘴:“胡扯,翟让这种穷凶极恶的家伙,还能在乎这个小废物?”
“世子,你想,这些流寇凝聚全靠吹嘘一个义字,张素娘为救翟让暴露且殒命,瓦岗军人人皆知,若翟让对他的义子都无情无义,如何能笼络人心?”
王世充瞪大眼睛,表情夸张地赞叹:“公子高深啊!”
韦挺吓一跳,以为被王世充看穿。
王世充大眼睛滴流乱转,像是欣赏一会韦挺,点点头:“妙哉,老夫麾下能收得韦公子此等贤人,实在是福气。我儿还需好生与韦公子切磋。”
“满公谬赞了。”韦挺躬身施礼。
王世充:“不过……你的想法固然很好,但眼界还是稍稍窄了一点点。想那区区瓦岗寨何足道哉!”
韦挺一愣,深施一礼:“愿听行满大人教诲。”
王世充抚摸着胸前的六芒星幽幽道:“本朝虽以武功立国,但国本却在江南。如果没有了江南的稻米、丝绸、茶盐、瓷铁,关中将难以为继。山东固然重要,但要成大事者,还是要把眼光放在江南。这个南儿是云旗会叛徒张素娘之子,如果我们用叛徒之子结交江南的云旗会,就等于掌握了天下的命脉。如今的朝局云诡波谲,凡事不但要看清一步,还要看清两步三步才行。”
韦挺心中一惊,暗想我这结义兄弟一旦被王世充出卖给云旗会,必死无疑。但从王世充的角度看,这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也是正确的必要的,别人已经很难改变他的决定。有了江南的支持,无论是他王世充想继续为皇室效力,抑或是割据一方,都有了相当程度的资本和可能。
韦挺显得被王世充完全折服,称颂他的高瞻远瞩,并欲擒故纵地建议王世充派王家子弟秘密出使云旗会。
王世充笑道:“子弟是心腹,部曲也是心腹,韦公子走一趟如何?我的子侄中,恐怕没有韦公子这般机敏之人啊。”
“我?”韦挺故作吃惊。
“嘻嘻,此事你去最为妥当。”王世充变成嬉皮笑脸的样子,抓住韦挺的胳膊按摩起来,边按边说:“尊父韦尚书受尽当时晋王也就是今天皇上的贬斥迫害,你对朝廷有多大仇怨我心里自然清楚,肯定不会出卖我王家,云旗会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们也自然不会怀疑你。嘻嘻,那就辛苦韦公子了。”
韦挺似乎经受王世充的按摩,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抽出手来。
“属下蒙满公如此信任,感激涕零,自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韦挺单膝跪地领命,嘴角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之色。
{{qrcodeDesc}}